“转变是为了生存”——导演许慧晶与纪录片《棒!少年》的来路
棒球少年在训练场挥棒瞬间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2020年,因为疫情,许慧晶有半年时间在家剪片。《棒!少年》拍完后,后期花了一年半,剪了四十多版,依然没有找到最好的那一版。如何真正理解人物的困境?他陷入了僵局。六岁的儿子,那时上不了幼儿园,待在家里。
《棒!少年》开拍时儿子三岁,许慧晶形容“他跟留守儿童差不多,跟我不熟”。这半年,许慧晶参与到了儿子的日常起居,找回了久违的熟悉感。给儿子洗澡曾是一项特权——“没办法,除非完全接受你。只有妈妈能给他洗,其他人都不行”。半年后,许慧晶终于获得了这个特权,像是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。
这让许慧晶意外找到了理解片中小孩的钥匙。他将父子关系的转变,归结于六岁的儿童已经有了对“爸爸”这个角色的需求,自己适时给予了陪伴。片中的小孩子,却在最需要时,面临至亲的缺位。
许慧晶是山西人,曾就职于媒体,有十年独立纪录片经历。2020年12月11日,许慧晶执导的纪录片《棒!少年》上映,这部作品在第14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中,斩获了“最佳纪录长片”和“观众选择荣誉奖”两项大奖。陈可辛导演评价,这是他今年担任FIRST电影节评委“最让我感动的一部电影”。
《棒!少年》讲述了一个有关少年命运的故事:在北京城郊,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困境儿童,
组成了一支爱心棒球队,跟随七十岁的老教练“师爷”学习棒球。少年马虎的到来,打破了球队的宁静。在经历了艰苦的训练后,球队将代表中国,登上世界少棒的顶级赛场……
这部作品是许慧晶事业生涯的一个转折。在此之前,他更像一个典型的独立纪录片导演。从山西农村走出,将镜头对准尖锐的社会问题,但作品往往石沉大海,溅不起一点水花。“现在大家对纪录片的印象无非两种,一种是宣传片和商业片,另一种是独立的——大家觉得高大上,但很悲催,很小众——你说它很牛,你也不看。就算拍了十年、二十年又怎么样?”
纪录片拍人还是拍事,许慧晶摸索了十年。2020年7月31日上午,在西宁市中心一家酒店的咖啡厅,许慧晶曾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。头一晚,FIRST影展的露天放映中,掌声经久不息——这是《棒少年》最早受到的来自观众的检视和认可。“比剧情片更精彩的纪录片”,许多观众如此评价。许慧晶希望通过“拍人”走向大众,这也被他视为独立纪录片人走向商业市场化的可能性。
但作者纪录片电影要走向大众,真正实现商业化层面的成功,也面临热血与现实之间的平衡。2020年12月11日,尽管拥有FIRST口碑和豆瓣8.8的评分加持,贺岁档前夕上映的《棒!少年》首日拍片仅1%。陈可辛导演在微博中说:“它是FIRST近年的最佳纪录片,但纪录片能走上银幕太难了,现在的排片量只有1%。纪录片面临的现实,和影片中孩子们要冲破的命运,是一样的残酷和孤独。”
棒球少年们穿着自己的民族服饰留影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从独立制片到拥抱市场
2016年,拍摄《棒!少年》之前,许慧晶在凤凰卫视中文台工作,“待三年就崩溃了,想赶紧跑,电视都夕阳产业了”。
那时他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——原先和朋友做过生意,似乎不是那块料。当时他已经成家了,孩子一岁,他和妻子考虑留在北京还是回广州。他在广州上的大学,“(广州)朋友多,那会儿房价也低,就想回南方找个地方养老”。回到广州后,他发现自己依然处在一个十分纠结的状态里,他在重新思考如何去创作。
许慧晶1984年出生在山西省临汾市洪洞县的一个村子里。在《棒!少年》之前,他最重要的代表作是《妈妈的村庄》,这是一部独立纪录片,主人公张青梅是一位农村计划生育干部。许慧晶出生那年,正是计划生育政策执行最严厉之时。他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,自打记事起,妈妈便说他是一个“不该出生的孩子”。
2009年,许慧晶从广州美术学院新媒体专业毕业,同年他回到老家拍摄此片,忠实纪录了计生干部的工作过程,这是“献给妈妈以及所有有同样遭遇的妈妈的作品”。2013年,该片曾获得第20届谢菲尔德纪录片节评委会竞赛单元特别关注奖和第49届芝加哥国际电影节纪录片单元特别关注奖。
2016年,许慧晶的另一部纪录片《神仙代言人》面世,片中的主人公翠珍是一名理发师,身为外乡人,受到当地人的排斥。十年前的一场大病,使她有了“神力”,成为了附身“灵媒”。但她发现村里同时还有各路“灵媒”,一场诞辰活动,成为各路大仙权力和地位的争夺战。
许慧晶曾对这部作品寄予厚望,却大失所望,受到了严重的打击。“因为那是我那段时期相对成熟的一个作品,但拿出来之后国内外没有任何反应,影展也没有反应。就像一个石头‘咚’掉下去,一点水花也没有。”
许慧晶做独立纪录片导演已有十年,为了生活回到广州后,他在纪录片导演周浩的介绍下,去了朋友创办的一家商业公司,这也是后来拍摄《棒!少年》的公司。那时社会上有一种说法——短视频是风口,所有人都在追。这家公司也拍短片和人物纪录片,推出了一个名叫“筑梦者”的商业纪录片系列,许慧晶拍了姚明、李开复等人。
“我(拍片)当然是基于表达的,但公司更多考虑的是市场,当然现在营销也讲究内容,所以它可能是一个(市场和内容)结合的东西,我会把做独立长片会有的思考带进来。正好是那个时期,我也想清楚了后面要怎么做,我可能要在选题角度上做一个调整。”许慧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许慧晶认为,自己以前拍《妈妈的村庄》《神仙代言人》等作品都“太直接了,太关注问题本身了”。“很闷”“很独立”的社会问题导向纪录片,虽然很酷,但除了行业金字塔尖的人,大多作品都难逃小众的命运。如果是独立制作的方式,很难持续创作。
他开始尝试用人物故事片去拓宽纪录片的边界。“转变是为了生存。”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。年轻时,一人吃饱全家不愁。但随着年龄增长,结婚生子后,他既要担负家庭的责任,还想坚持创作的可能性。
另一方面,他认为这也是为了寻找一种行业良性发展的可能性。人物故事和一个热血运动题材搭配,看起来更容易抵达人心,也更具备市场潜力,有更广阔的发行问世机会。许慧晶曾在采访中多次表态:“我开始期待片子能上院线,能跟更多的人去交流。”
但在中国内地影院的商业版图中,能在市场占领席位的作者纪录片少之又少。据媒体报道,在内地院线电影市场上,目前只有两部纪录片电影票房过亿——《厉害了,我的国》(2018)和《二十二》(2017》,“这两部媒介纪录片都有着极强的思政教育意义,有着稳固的受众群体,票房具有一定保障。”而票房过千万的12部纪录片电影中,有6部涉及自然主题。近年来,票房过千万的纪录片电影中,真正偏向作者性质的,似乎只有同样获得FIRST最佳纪录片奖的《四个春天》。
找到《棒!少年》题材的过程似乎并不复杂,许慧晶说:“因为我是从农村出来的,不管角度怎么变,好像都只能关注这个群体。我好像很早就给自己画了一个框,会在农村群体里做一个网状结构,从不同年龄段、性别、职业划分,让自己的片子形成一条线索。”
在选定框架之后,他和团队有过多次讨论。体育是一个重要的讨论方向,“体育有一个视觉的外壳,首先会具备市场的可能性”。那时公司里有人说有一个搞棒球的兄弟公司,推荐许慧晶去看一下。
第一次去棒球爱心基地,许慧晶的内心有许多微妙的感受。当时教练站在场边,向他介绍孩子们,“这个小孩是谁,那个小孩是谁,其实根本搞不清楚”——八九岁的男孩,身穿统一的棒球服,长得都很像。乍看上去,会以为这是一群在京郊练习棒球的富家子弟,而不是一群家庭有问题,存在很多情感缺失的孩子。当他知道每个人的背景后,看着孩子们打球的身影,“看见一种光芒”。
那时训练完之后,他们在场边休息。有一个孩子独自坐在另一边,手上玩一个小恐龙。“那种眼神很吸引你,有点飘忽,有点茫然,有点忧郁的感觉,但不能说没有光。”他当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,后来,这个叫梁小双的孩子成了片子里的主角。
看到这一幕时,许慧晶便直觉这个题材可行。“我们刚去就知道这个地方面临拆迁,所以是一个社会层面的问题;也知道每个小孩都有故事,已经可以判断它是一个非常丰富的容器。我们第一次去调研就觉得合适,没回广东直接就开始拍了。”
棒球少年在训练中。 (受访者供图/图)
从“拍事”到“拍人”
《棒!少年》的故事涉及到城市拆迁、留守儿童、事实孤儿、棒球产业发展等非常多复杂的社会议题,但片中展现社会问题的镜头都很少,它们更像是故事的幕布,主线仍然是“马虎”和“梁小双”这两个少年的成长故事。
许慧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他们一开始就定了调——所有问题都是背景,不会成为主要内容或者事件去延伸或延展,“当你不去把事件和背景看得那么重,我觉得会带来更多可能性。因为人物就是你我他,最真实也最容易让大家理解和接受”。
最终的成片中,马虎和小双分别领着一条动线和一条静线,代表了棒球少年成长的两种命运。这个故事是慢慢摸索出来的。因为拍摄是双机位,比赛甚至是四、五个机位,《棒!少年》的素材量十分庞大,有40T,砍掉了N个人。“我们后期剪了一年半,比拍片子时间还长,也是挺痛苦的过程。”
有一个中国台湾的剪辑师,曾尝试把小双做主要人物,后来发现他太静了,整个影调全暗下来了,“做独立(纪录片)这样没问题,但我还是希望更小男生一点。”他们也试过马虎做绝对主要人物,小双成为一个次要人物。后来发现两个小孩互补性太强了,把这个去掉,那个就缺一大块,有点不平衡。“我们最后双主线,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。”
对于要“拍人”的许慧晶来说,最困难的事,是如何真正理解人物。“因为我以前更多的是拍事件,对人物的深入程度是不够的。我后来很失望的那部片(《神仙代言人》)也做人物,但并没有完全按照人物的方式去做,我还是把它当作为我的事件或者想法服务。”
《棒!少年》总共剪辑了四十多版,最后半年,许慧晶会把自己当成每一个人——对于很多社会议题式的想法,他首先想的是人物是否需要会被标签化。他努力共情:“如果我是马虎,我会怎么办?我是小双,我会怎么办?”
纪录片捕捉到了一条难以把握的小孩子故事线,这来自许慧晶与自己儿子关系的变化。他认为小孩子需要的是一种陪伴,而这恰恰是片中小朋友最缺失的东西,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。
他们从小便面对至亲的不在场。“这会带来非常严重的问题,马虎还好,他虽然对他爸爸有一些想法,但我觉得他内心还是很喜欢他爸爸的,他还喜欢他奶奶,还有那么多亲戚。小双就能明显看到,他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场,就产生了一种严重的没有依靠感。”
在许慧晶心里,两个小孩代表着不同的感觉。马虎的性格虎,爱捣乱,但对人还是信任的,内心有很强的自我化解能力,不会让人担心。许慧晶觉得这是特例,十个人里可能有两三个像马虎,大部分人可能更像小双。
在真实的中国社会里,这或许也代表了大部分农村孩子的面貌。许慧晶说:“农村八亿人,有多少个家庭是可以把小孩带在身边的,或者有多少个家庭(父母)是可以在老家待着的?”
棒球少年在训练之余学习文化课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许慧晶觉得“拍人”会产生共鸣,也能带来与大众对话的可能。在FIRST影展获得“观众选择荣誉奖”后,许慧晶曾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收获了一些信心。“虽然棒球跟普通人有点远,但我觉得大家会喜欢这些孩子,会为他们开心,为他们担忧,也想到自己,看到童年的影子,看到自己小孩的幸福。我不是给小群体看,不是给评论人看,他们看不看无所谓,因为我们具备了跟大众对话的可能性。”
但《棒!少年》上映至今,似乎离真正的大众尚有一段距离要走,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折射出纪录片电影的市场困境。影片上映首日排片率仅为1%,之后几日的排片率一度低至0.4%。在陈可辛、易烊千玺、王一博、马伊琍、海清、黄渤、谭卓、徐峥等一众明星“自来水式”的转发呼吁下,截至12月17日,上映一周,《棒!少年》的总票房也仅为382万。
从拍事走向拍人,是独立纪录片导演许慧晶从地下走上大银幕的一次实验。“如果现在还让我一个人拿个机子去拍,我可能就不太有动力。如果没有投资,就为了情怀?纪录片人好像被打了很多标签,‘必须怎么样’。为什么呢?我又不欠你们的。我觉得这个行业需要有一个良性(发展)的可能性。”许慧晶说。
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